第2章
她重重地放下手裡的保溫杯，「我是教不起他，你另請名師。你自己去問問，學校哪個班的班主任願意收他，直接把他轉走。」
這話一出，我媽臉色立馬就白了。
實驗學校是我們這個片區最好的學校，當初為了把我送進來，她求了不少人。
雖然她平常沒有一個當媽的樣，但在教育上卻抓得非常嚴格。
平常我考試低於 80 分，她都能毫不留情請我吃一頓竹鞭炒肉。
更何況學習在她看來，向來比命都重要。
「不是的。」我媽有些慌了，她連忙哀求道：「賈老師，你再給陳讓一次機會吧，他年紀小，不懂事。」
賈老師扭過頭，冷哼一聲，臉面向牆。
我媽繼續苦苦哀求著，幾乎說盡了好話。
可無論媽媽怎麼說，賈老師都隻是讓她找人把我轉去別的班。
但在一個學校裡，哪個班主任會接手別人不要的學生呢？
「求求您發發善心。」媽媽抬起受傷的手，「我回去一定會好好教育陳讓，別不要他，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。」
賈老師過頭，但依然挑剔道：「我怎麼相信你們？」
我媽頓了頓，仿佛下定了決心似的，「賈老師，我平常工作忙，沒時間關心陳讓的心理狀況，他一直都是一個人待著，也沒有人教他什麼該做，什麼不該做。」
我第一次看媽媽這麼正經地說話，呆呆地看著她。
媽媽卻扶住椅子的把手，緩緩跪了下來，再一次哀求道：「賈老師，錯的人其實是我這個媽媽，是我沒教好他，而不是陳讓的錯，請您再給他一次機會吧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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說完，她平常總是單薄而筆直的肩胛，深深地折了下去。
我呆呆地看著她。
這個平常總是嬉笑沒個正形的，是我的媽媽；這個跪在地上，低聲下氣求老師別不要我的，是我的媽媽；這個教我做人要正直，學習要努力的，是我的媽媽……
艱難的生活從沒有壓倒過她，但在此刻，她卻為了我放棄自己的尊嚴。
我再也撐不下去，立馬抱住媽媽的肩膀在她身邊跪了下來。
「對不起，是我的錯，媽媽不是你的錯。」
我從未感覺自己這樣後悔做過一件事，淚水從我的眼淚裡湧出，我感覺心髒緊緊地揪在了一起。
那瞬間，我突然明白了課文中新學的詞語「底層」的意思——
就是跪在地上，把自己所有的尊嚴讓人踩踏時還要露出笑臉，就是媽媽用健康換來的幾分幾角的硬幣，就是賈老師手上看不見，卻能讓壓下人脊梁的權力的反義詞。
賈老師似乎也嚇了一跳，壓著聲音說：「我不是這個意思……」
「對不起賈老師。」我也哭起來，「我以後一定不打人了。」
一片喧哗中，顧一突然興奮地喊了一聲「爸，你終於來了。」
賈老師嚇了一跳，連忙推開我們，彎下腰對著桌面上的小鏡子快速地補了口紅。
我先聽到的是一個冷得帶著厭煩的聲音
「顧一，你自己說，又惹了什麼事。」
辦公室的門被推開，腳步聲從遠極近，男人的聲音裡似乎還帶著些疲倦：
「主動交待，別讓我動手。」
我感覺媽媽的身影好像僵硬了一些，她偏過頭開了一眼，仿佛看見什麼不可置信的東西一般。
有一瞬間，我感覺她仿佛想藏到辦公桌的椅子下。
「顧總。」賈老師笑容滿面地起身，「您誤會了，今天一一才是被欺負的那個，你可別批評他。」
男人漫不經心地在身後停住，「被誰欺負了？」
「他，」賈老師指向我，嘆了口氣，「這男孩平常就不怎麼說話，可能腦子有點問題。」
我不敢反駁，隻能轉過身，趴在地上說：「對不起。」
男人蹲下身，他看了看顧一臉上的淤青，語氣毫無起伏：「被揍了？疼不疼？」
顧一連忙可憐兮兮地「嗯」了一聲。
男人皺起眉，卻毫不留情道：「廢物。」
批評完顧一，他一雙厲眼朝我掃視過來，「至於你，小小年紀就喜歡動手，難道你爸媽沒教過你禮貌？」
我被他滿是陰翳的眼神一瞪，差點又嚇哭了，隻好緊緊咬住嘴巴。
「他單親家庭，確實沒人教養，」賈老師連忙說，「我剛剛已經教訓他一頓，他媽還下跪道歉，搞得像別人欺負她一樣，唉……顧總，你覺得怎麼處理比較好？」
「怎麼處理？」顧總緩緩重復一遍，任誰也聽得出他語氣裡的冷意。
我一聽這話，立馬直起身體，慌不擇路地抓住了他西裝的衣擺，「叔叔，我不是故意的，我發誓，我以後都不會惹到他了。」
顧總低頭打量我，突然皺起眉。
他一手捏住我的下巴，目光中甚至透露出幾分迷惑和不解，「你怎麼……這麼像……」
後面的話他沒說完，沉默半響，隻搖搖頭，「賈老師，算了。」
顧一卻尖叫起來：「怎麼能算了？」
「那你想要什麼？」顧總語氣有些不耐煩。
「我要讓陳讓明天在全班面前給我道歉，」顧一小嘴叭叭叭地開口，「他上次還嘲諷我沒媽。」
顧總臉黑成鍋底，而我媽臉色全白了，她偷偷打量了一眼顧一，眼裡夾雜著痛苦。
她似乎想說什麼，卻咬著嘴巴，把頭栽得更低了，身體還有點發抖。
我有些擔心，連忙攥緊了媽媽的手。
「夠了，小兔崽子。」顧總揚手揪住顧一的衣領，「我看你確實是欠揍。」
「打不過已經夠丟臉了，你還想讓全班都笑話你？」
賈老師似乎沒想到這事就這麼算了，抿了抿嘴說：「既然顧總不追究，陳讓媽媽，那你就給顧總道個歉吧。」
媽媽一句話也沒說，反而抖得更厲害了。
賈老師等得有點不耐煩，「陳讓媽媽？啞巴是你們家的遺傳嗎？」
顧總似乎才終於注意到地上還跪著一個女人，他隨意轉過頭，隻一眼便定住了。
他松開揪著顧一的衣領，瞬間站直了身體。
「對不起。」媽媽終於小聲地開口，頭依然埋得低低的。
男人嘴唇張開，似乎用了很大力氣，才喊出一個名字：「陳心……是不是你？」
我不知道他怎麼知道我媽的名字。
「您認錯人了。」媽媽立馬別過臉，打了石膏的左手卻痛苦地握成一團，仿佛在忍耐著什麼。
「就是你，」顧總死死盯著媽媽，臉上表情不知道是哭還是笑，是恨還是喜，整張臉都扭曲得十分可怕。
「陳心——」
他似乎是把這個名字嚼碎了，眼睛一直死死地盯著媽媽看，「你什麼時候回來的？」
媽媽扭過頭，並不對上他的視線。
連賈老師都看出來不對勁，臉色瞬間變了：「顧總認識嗎？」
「豈止認識，」他似乎是氣急了，再也忍不了，一手把媽媽從地上拉起來。
「八年不見，你就是這樣一副窮酸可笑的模樣？」
「陳心，老子以前把你當公主養，含在嘴裡都怕化了，你他媽今天居然在這裡給人下跪？」
「你到底是在糟蹋誰的臉？」
「起來！」
媽媽被拉起身後，連忙握住我的手，似乎想帶著我趕緊離開。
顧總卻依然緊緊攥住我媽細瘦的手腕。
眾目睽睽下，這個高大而威猛的男人眼睛居然紅了一圈，似乎要哭了，「陳心，這麼多年不見，你抬頭看我一眼都不肯嗎？」
他似乎意識到什麼，突然看向我，「你幾歲？」
我莫名就對上了一雙充滿不可置信的眼睛，眼睛的主人憤怒地開口，「陳心，他是不是我們的——」
「陳讓今年七歲，」媽媽打斷他的話，語調冷漠至極，「是我和我丈夫的兒子。顧昀，他和你沒有任何關系。」
她頓了頓，繼續說：「你現在也沒有任何立場來質問我，無論我是一個乞丐，還是什麼人。」
我緊張地在他們之間掃視了一眼。
其實我今年八歲了。
我不知道媽媽為什麼謊報我的年齡。
但我想，媽媽一定有她的理由吧。
顧總聽完她的話，隻是失魂落魄地問：「你結了婚？」
4、
也許是感受到不對勁，顧一又壓著肚子哼哼唧唧起來，說難受。
賈老師連忙提醒顧總帶孩子去醫院檢查。
媽媽似乎想帶著我離開，看了一眼顧一，咬咬牙跟著一起去了醫院。
醫生說顧一沒什麼大礙，媽媽想付醫藥費，那個顧總卻拒絕了。
顧一纏著他爸要吃烤雞翅，媽媽在旁邊看了半天，似乎想說什麼，一雙眼睛都黏在顧一身上，仿佛在看什麼珍貴的東西。
而顧總眼睛則死死黏在我媽身上。
我摸摸肚子，告訴媽媽說我餓了。
媽媽帶著我離開，顧總卻不讓我們走，也不知道他說了什麼，媽媽勉強同意一起吃晚飯。
我和顧一對著坐，他們兩對著坐。
我第一次去炸雞店，埋頭在碗裡一直吃。
「這孩子是沒吃過飽飯嗎？」顧總語氣莫名有些酸溜溜，「他爸舍得不管？」
媽媽冷笑一聲，沒說話。
我從碗裡抬起頭，悶悶不樂道：「我爸已經死了。」
顧總暗淡的眼睛又亮起來，不知道在打什麼主意。
中間時，不知道他們說到什麼話題，媽媽與他又吵起來。
媽媽不再理他，讓我趕緊吃完。
顧一突然鬧著要去洗手間洗手，媽媽摸摸他的頭，帶他去了洗手間。
我有些奇怪，媽媽其實很討厭別人家小孩。
剛剛在醫院，以及吃飯的時候，媽媽卻一直在主動地照顧他。
甚至都快把我忘了……
顧總抬眼看我一眼，開口，「已經第二桶了，你還能吃？」
我訕訕地放下手裡的雞腿。
顧總突然抽出一張紙，幫我把手擦了。
「你爸……生前對媽媽好嗎？」他低聲問我。
我並沒見過自己的爸爸，不知道如何回答。
這時媽媽回來了，站在飯店的出口處喊我名字。
我也趕緊起身。
「陳讓，」顧總突然拉住我，似乎決定了什麼般，「你討厭多一個後爸嗎？」
我不知道他如何知道我的名字，瞪大了眼睛看向他。
一張紙塞進我的手裡，顧總悄悄對我說：「這是我的聯系方式，如果再遇到今天欺負你媽媽的情況，你就打上面的電話給我，叔叔再忙也會過來的。」
他猶豫片刻，看向我：「有人欺負你，也可以打。」
媽媽堅決拒絕了顧總說送我們一程的提議，牽著我的手，走在回家的路上。
我還是決定主動問她：「媽媽，你喜歡我的同學嗎？」
「喜歡。」媽媽回答說。
我有些難過，決定說一說他的壞話，「媽媽你別看他很會裝可憐，其實他就是一隻特別任性又暴躁的猴子。」
媽媽笑了笑：「陳讓今天為什麼揍他，還說他沒有媽媽？」
我連忙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。
媽媽沉默會兒，說道：「那這樣……周末陳讓約他到家裡來玩好不好？就說我做了好吃的炸雞翅，然後我們在當面和他解釋一下？」
我不太情願，但還是點了點頭。
我們又走了一會兒，媽媽遲疑地問，「他……顧叔叔和你說了什麼？」
我有點猶豫，還是告訴了媽媽，然後問：「媽媽討厭顧叔叔嗎？」
媽媽「嗯」了一聲。
「那我可以留著他的名片嗎？」我仰起臉看她。
媽媽猶豫了會兒，「留著吧……但有事你找我，不準找他。」
我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問題：「媽媽……你和顧叔叔以前有什麼關系嗎？」
月色下，媽媽表情似乎有些晦澀。
良久，她才開口：「以前是媽媽的戀人，現在……大概想找媽媽尋仇吧。」
睡覺前，我準備去關客廳的窗。
卻在窗戶下看見了停著的一輛勞斯萊斯。
今天我見過顧叔叔開它，連車牌號都是一樣的。
顧叔叔難道在下面嗎？
我的心怦怦跳起來，媽媽說他是仇人，所以才要盯著我們嗎？
我拿出白天時，他給我的名片。
上面寫著顧昀三個字。
